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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勤安
那个自信从容、昂首挺胸的家伙又一次闯入朱小石的视线时,他正在东瞅西看路两旁鲜嫩无比的各种蔬菜,想象着它们从田间地头走到这着儿的经过。
这是一个处于几个家属区交汇口的小市场,目前还没引起执法人员的足够重视而前来规范交易。除了卖菜外还有几家出售当地小吃及小零碎的摊子,下班前后也会形成个小高峰。人来人往、交易活跃。讨价还价声、叫卖声伴随着扑鼻香气不绝于耳。当初,朱小石上下班之所以选择打这儿过,主要是喜欢它无处不在的生活气息。需要时顺手捎回点儿日常必需品,有点一举两得的意思。
悠闲的心境被这家伙无端破坏掉,朱小石条件反射般地感到不爽。同时,一个声音顽强地打心底响起:姓刘的,我不想见到你!
喊出来的话,只会招来行人关注神经病患者一样的目光。自我感觉良好的刘某人定会万分惊讶或彻底茫然。不明白自己啥时惹下这胡子拉茬、穿着和民工差不多的人。
朱小石最终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第一次和姓刘的相遇,朱小石没太注意。巴掌大的县城,生活过近二十年了,出门不碰到几个熟人显得不正常;第二次碰到,他认为是巧合;第三次依然做如上判断。他还替姓刘的开脱,人家也许早已变成正人君子,见了金元宝像看到土块样熟视无睹不会。还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挑剔,有小鸡肚肠的嫌疑,一件小事形成的恶劣印象,十几年过去咋还念念不忘呢?甚至连看到都会引起不良反应。
可上了四天班竟巧合了六回。
朱小石实在找不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几乎没丝毫的犹豫决定放弃走这条路。何必每天见到这张讨厌的面孔呢,路多的是。
朱小石选择的新路线得穿过一个叫城市花园的高档小区。在当年铺天盖地的宣传中,开发商极尽夸张煽情之能事,用高尚、尊贵、典雅等等豪华语言吸引有钱的主。以至于建成后的好长时间,每每经过这儿朱小石都有一种五味杂陈的心态,更多的则是巴望着成为其中的一员。可一个靠工资养家糊口的工薪阶层只能是想想而已,如今连那份固定工作都失去了,从狭小的租赁房到商品房的路比地球到月亮的距离更加遥远,除非奇迹出现。
城市花园的建成对县城最大的贡献是激发大家不择手段挣钱的欲望,提升了大多数未婚女青年的身价。她们对若干克数的金手饰、一应俱全的家电兴趣大减,能跻身城市花园才是姑奶奶的首选条件。小伙呢就是长的歪瓜裂枣、一无是处只要宣称县城最高档的住宅有咱一席之地,保证他面前花枝招展群芳争艳,定力不够准挑花双眼。
随着小城不断地开发,各种高档的小区层出不穷。城市花园风光不在,由一个高贵的公主沦落凡尘,穿统一制服的保安换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曾经闪闪发光的铁栏杆锈迹斑斑;修剪得整齐的花草有疯长的趋势……要不,朱小石缺乏从这里大摇大摆地穿园而过的胆量。
这天,太阳初升,小鸟欢唱,城市花园一派祥和。少了姓刘的困扰,朱小石晨练似的闲庭信步。忽然,一股淡淡的幽香漂浮过来,下意识地吸吸气,目光寻找香气的来源。他看到个抱着雪白小狗的妇人迎面走来。妇人边走边对怀里的小狗亲切说话,浑然不觉有人目光落在她身上。近前,朱小石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这回,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头迅速扭向一边。
妇人姗姗远去,朱小石不相信这是真的。回头朝背影望一眼,他终于确定妇人曾经和自己有一段特殊的交往。
朱小石的脚步好象被花坛里伸出的花花草草绊住,走路没了章法。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三年零四个月的感情在一套住房前变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初恋情人小丽就以这样的理由给两人的感情划上句号。划的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
小丽的新欢有个土得掉渣的小名叫刘二蛋,大名刘彪,念快了和全国那个最大的阴谋家一个音儿。刘二蛋长相很不景气:细胳膊细腿儿,竹竿似的身板顶着个冬瓜似的大脑袋,走路摇摇晃晃,让人老担心“大冬瓜”会突然掉下来滚出老远;粉刺丛生的脸上像似被某个二流拳击手给了重重一击,中部出奇的低洼。如果不靠紫红色的超大蒜头鼻苦苦支撑,那么整个脸就是个标准的盆地。
刘二蛋的出名并非他的长相,而是他超常的行为。初中没毕业就混到社会上,和一帮不三不四的结伙打架斗殴,屡屡犯事,其主要事迹隔三差五出现在饭后的谈资中,乃至当地媒体。饶是有当局长的爸爸百般呵护,使出吃奶地劲儿找门子,刘二蛋对号子的熟悉程度决不比自己的家陌生。
小丽奋不顾身地投怀送抱,刘二蛋压根没使出惯用手段。因为,他的老爸准备了一套新房恭候女主人现身,帮他管好不争气的儿子。不用说,小丽冲着房子委身于刘二蛋的。
朱小石曾在街上遇见过他们一次。小丽旁若无人搂孩子似的搂着刘二蛋低低絮语,那样子要多贱有多贱。刘二蛋得意洋洋,征服珠穆朗玛峰似的成就感从周身上下滋滋往外冒,挡都挡不住。朱小石牙根儿痒痒的,宰掉这对儿狗男女的心思都有。
奇怪的是一个人时,明知小丽移情别恋自己无力回天,但小丽风情万种的小模样常不请自来,撩拨得朱小石心旌飘渺,浑身的不自在。他痛骂自己发贱,人家毫不留情地踹了咱,想她有啥用?咱要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忘掉她。天涯何处无芳草;走一个穿红的来俩穿绿的;大丈夫何患无妻……骂过、给自己打完气之后还想。这种情况持续到孩子满地跑了,小丽的影子才被扔进记忆的角落。幸亏这种没名堂的情思现任老婆小芳不知道,如果露出马脚她就是再大肚能容也不会善罢甘休。看得再开的女人对这种事儿都不会让男人信马由缰的,包括情绪上的。
小丽如愿以偿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后仿佛从县城消失了,朱小石只在梦中见过。今日意外相逢,他想人家可能早已以车代步。当咱风尘满面奔波在大街小巷,坐在车上的前恋人撇一眼为生活忙碌的朱某人,对她自己当年的决绝倍感无比正确。
经历过失恋的种种煎熬,朱小石还不愿再听一首歌——一首叫《但愿你过得比我好》的歌。他认为哼哼这歌的人要么就是爱的不深逢场作戏,分手就分手吧,礼节性地说句没任何实质的祝福;要么心酸的要命却故作大度,强打精神维持着最后的、少得可怜的尊严;或者直接就是卸掉重负的轻松。赶紧走吧,新的温柔在不远处等着我呢别误我好事。但愿你过得比我好,这不是否定自己让恋人过好的能力?热恋中的男人那个不认为自己才是你最合适的、过了我这个村就再也找不到适合你的店儿。感情本来就是高度自私的,芸芸众生能看破放下的又有几人?凡夫俗子的朱小石达不到如此境界,得到烦恼和不自在也就顺理成章。
朱小石跌跌撞撞走出城市花园,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突然产生极度的陌生感,不明白自己咋到这种境界中来了。走了几步他靠在电线杆旁让散乱的心平静下来。这时,姓刘的那张小人得志的面孔也来凑热闹,他朝虚空挥挥手却挥之不去。
从某种角度讲,朱小石能理解小丽的放弃。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过去的高度就不够,时至今日不升反降,人到中年靠四处打工为生,让人家过上好日子的几率想都别想都知道是零。
现任老婆当姑娘是缺乏小丽这种战略目光,执着于自己的知见。朱小石有了老婆,可怜了她自己。“奔四”的人了每天到超市走来走去、口干舌燥地向人介绍商品的特性,晚上下班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得强打精神为儿子准备晚饭。有时,朱小石想如果没能力实现自己的诺言干脆“单练”,省得老觉得对不起一个人。
朱小石理解小丽却不肯原谅姓刘的。
单位好时,各部门的头头脑脑打着各种旗号苍蝇般前来检查指导,真实目的无非是吃点喝点临走再拿点儿。有钱啦,老板分外大方。来的都是客,不尽地主之谊说不过去。于是,招待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每天都会在县城有名气的酒店开上几桌。姓刘的是和他科长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大模大样走进包间的。领导忙于经管更高级别的领导,两拨人又不能整合到一起,抓差让朱小石负责这帮人的吃喝。酒场的气氛不错,高潮迭起。快要散场,朱小石想给在坐的敬一圈烟就满桌子找。许是喝过几两酒的缘故,张口问道烟咋不见了?问过之后直想抽自己嘴巴,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咋会看中半包烟呢。一桌冷场。面面相觑中姓刘的迟疑片刻,不好意思从口袋掏出烟解释说装错了。朱小石还算聪明迅速喊来服务员给各位领导拿几包烟路上抽。
半包烟都不放过的人是啥德行?还国家干部、上级领导,呸!一粒老鼠屎。朱小石表面笑模笑样,私下里狠狠地骂着姓刘的。
几年过后,朱小石在本地电视台上无意遇到这粒“老鼠屎”。他不知使啥法子将自己做大做强了,对着电视机前的广大观众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地大谈廉政。回想往事,朱小石胃里一阵难受。从此,单方面封杀这家电视台。
等厂子处于半停产状态,各路神仙商量好似的都不来了,倒是一位主管局的领导比较厚道。他到县城办事顺路拐进来,听过十分钟汇报后对着全体机关干部做了五分钟的重要指示。领导特别体谅企业目前的难处,坚持不吃准备好的便饭,揣着硬塞给的一千元误餐补助打道回府。
上下班老遇到不想见的人,搞得自己如吞苍蝇似的不舒服,得想个法子最大程度减少讨厌的“巧遇”。朱小石躺在床上开动脑筋精心研究大半夜,最终确定走位于城区边缘的一条偏僻小路。这路左边是一个家属区的后围墙,右边是一个等待征用赔偿的小树林以及无边的庄稼地。相对的偏僻和荒凉使它成为暴力事件发生的主要场所,有关部门多次提醒广大市民天黑以后一个人尽量绕行,不给坏人造成可乘之机。
朱小石不管这些,他要的就是人烟稀少。
因为要多走一段路,第二天,他提前十分钟动身。走完长长的小路,拐个弯,他听到有说话声。抬眼一看,暗叫一声:咋这倒霉!原来丈母娘和几个老姐妹有说有笑地结伴而行。退回去是不可能了,朱小石站在路边,努力挤出些美好的表情准备打招呼。丈母娘发现朱小石,银盆似的大脸快速拉长并蒙上层湿漉漉的雾气。她对送上的笑脸视而不见,鼻子哼了一下表示着轻蔑。
朱小石的笑僵在脸上,接着一种叫羞辱的情绪溢满胸间。
和小丽那场轰轰烈烈的热恋,朱小石专一得眼里装不下任何姑娘。等斯人已去,形单影孤,缺乏一个人过活的勇气,这才放眼寻找感情的归宿,小芳顺理成章地走进他的生活。被物质诱惑得不辨东西南北的女孩中,小芳单纯美好得如大熊猫般的稀缺。小芳要找一个爱她的人。当她用如诗的语言描绘自己的感情世界时,朱小石一下子被打动啦。几次深谈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就是她啦,朱小石对自己发出指令。
俩人进入谈婚论嫁,一股来自丈母娘的空前阻力,使朱小石通向红地毯的路顿时布满荆棘。
对于小芳未来女婿的标准,丈母娘心中有数,顶不济也得是个公务员。小家庭将来生活有保证,女婿还有当官的希望。偏偏死丫头鬼迷心窍要跟个穷工人。工人说白了就是打工的。打工的还用找?一抓一大把。这世界最不缺的就这号人。不行,坚决不行!丈母娘对死丫头宣称不想让老娘活了就去找那个穷种过。她还发动亲戚朋友给死丫头张罗婆家,想尽早打发掉不省心的小女儿。
朱小石不甘心便央人去保媒,七八个媒人无一例外被扫地出门。有个遭受冷遇的媒人对朱小石说算了,哪找不到媳妇?这事就是遂了你的愿,老刁婆那儿也够你喝一壶的。
老人希望女儿嫁得好一些,没错!有意拿捏一把人之常情。硬要我的女儿我做主就有点不识时务。眼看好事要黄,朱小石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关键时刻贵人出现。工会的王干事主动找到朱小石,他拍胸脯夸下海口:只要小芳铁了心,咱去会会老刁婆,保证她答应。对付这号人,咱有绝招。
王干事说到做到。三天过后,他笑眯眯地对朱小石说:小子,等着当新郎吧。
后来才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王干事不愧是老江湖,他的绝招一记打中丈母娘的要害。
王干事到小芳家,自我介绍完毕东拉西扯说闲话。丈母娘在心里说姓王的要是给姓朱的当说客,一开口就让他滚蛋。王干事连姓朱的一个字腿腿儿都不提,喝掉一壶茶,有意无意地铺垫好,告辞时留下一句话:老嫂子,娃娃大啦,弄出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就晚了,咱们都要脸呢。
丈母娘一愣,她不用思量就能品出此话饱含着威胁、危险的成份。权衡再三,长叹一声:便宜了姓朱这贼子!
出身于小贩世家的丈母娘从小耳熏目染学会斤斤计较的本领,这回遭娃娃的算计忍痛割爱,做下一生最大的赔本买卖,能善罢甘休?好在不是钱货两讫的生意,没翻本的可能却有收拾朱小石的机会。以后的日子正像那个受气媒人预言的那样:摊上这丈母娘,够你小子喝一壶的。何止是一壶?十壶八壶都喝过了,苦涩的感觉还不能有半点儿流露。否则,更多的“壶”在后面排队等着呢,他可不敢拿自己有限的容量开玩笑。
朱小石试图改变。丈母娘家的脏活累活无条件的全部承包,大事小事听到音儿比兔子跑的还快。有一回丈母娘扭了脚,杀猪似的喊疼。朱小石二话不说背起八十多公斤重的丈母娘楼上楼下艰难行进,累得满头大汗。等她好利索,众女儿到娘家相聚,丈母娘把另外仨女婿夸得像朵花,只字不提朱小石的辛劳。
丈母娘还把对朱小石不和谐的态度传递给别的女婿,他们对朱小石同样不热不冷。经商的三女婿特别的势利,最瞧不起朱小石。三女婿一到丈人家比在自己家还随便,一开口准是最近赚了多少钱如何赚的,听得丈母娘像下蛋的老母鸡咯咯笑个不停。一次笑得正欢的丈母娘看到朱小石不笑了,冷着脸吩咐朱小石给你哥削个苹果。好好学学你哥咋赚钱,我家姑娘真是个穷命。
朱小石对三女婿张扬的样子很是不屑。这家伙做生意的指导思想就是坑蒙拐骗。当年,三女婿的主要营生是源源不断向城里人提供昏头肉完成原始积累的。昏头肉是当地人对死猫烂狗瘟鸡病猪肉的统一称呼。这些早夭的畜生肉有共同的特征:健在时与疾病做斗争耗去大量脂肪,死后身体一般都精瘦精瘦的,加之没活够天数肉质细嫩,价格合理极符合城里人流行的食肉标准,自然是餐桌上的首选美味。三女婿从城里挣到第一桶金,改邪归正办起一家超市当上老板。挣足城里人银子的三女婿根本不知道啥叫感恩,他从来瞧不起这些衣食父母,不止一次地吹嘘说别看城里人一个个光眉花眼、穿戴齐整,可满肚子是洒家提供的昏头肉。和城里人打交道咱聪明得跟一休似的。咱简直就是那个一拍脑门儿就有高招的一休和尚。
朱小石有自知之明,尽量不去丈母娘家丢人现眼找不痛快。实在躲不过去,他就呆到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岳父人不错,悄悄地给朱小石递棵烟拉两句家常。他知道老人家完成这些举动,必须躲开丈母娘的监视。来自丈母娘家唯一的一点关怀,朱小石倍感温暖……
朱小石查看丈母娘的来路,很快弄明白不知何时后围墙开了个小门,怪不得能遇到丈母娘。
又该找路了。
新选择的路线仅走过一回,朱小石就主动放弃啦。他见到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东方老师,儿子朱梦飞的高中班主任。
在朱小石的印象里,这个东方婆娘笑神经出现严重问题,粗糙的小脸时常严肃成一块铁板,搭眼一看就是那种尖酸刻薄,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事实也是如此。在她眼里世人都是需要时时敲打的学生,而这一重任毫无选择地降临到她的双肩,她得承担。因此,当学生朱梦飞犯错批评有抵触情绪时,东方老师使出撒手锏,在第一时间向朱小石发出指令:立即到学校来,我是你儿子的班主任。
如同听到党的召唤,朱小石撂下电话骑上破车飞奔到校,一口气爬到五楼,站到东方面前。埋头发短信的东方老师有意拖延一阵才抬起头,从眼镜片后射出一道厌恶的光,验明正身后问最近忙不?
在以后与东方打交道的经历中,朱小石明白这是个两难问题。回答忙,东方老师会说忙就放弃教育下一代?就对孩子的学习不闻不问?忙就是理由?回答不忙呢,同样会遭到质问。为啥不多关心孩子的学习?有的家长不知咋想的,就知道把大量的时间用在打牌、看那种垃圾电视剧上,不愿为孩子付出……反正,东方老师打算诲人不倦,你的任何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不能成立。
东方老师不管朱小石对提问后的回答好坏,她开始控诉朱梦飞的种种劣迹。不愧是学中文的,东方老师一组组排比句如疾风暴雨,又如成批的炮弹呼啸着砸向朱小石,不容招架,也不敢招架。还得趁老师换气的空当说些感谢的话、道歉的话、承认教子无方以及表决心的话。这一刻,朱小石明白自己就是个孙子!
东方老师发泄完毕,挥挥手,让朱小石立刻消失,朱小石点头哈腰,急急走掉。回到家中对小芳牢骚东方婆娘小题大做,朱梦飞就是瞪了人家一眼就上纲上线,说咱们儿子的目光如毒蛇样阴冷、可怕、充满杀气……唉,儿子不争气,老子受委屈。小芳说碰到这老师咱儿子别想学到啥,咱得想想办法。学校搞什么试点,让一个老师从一年级带到毕业。这样,弄不好我得挨三年训,是该想想办法。
朱小石想给儿子换个班,一打听得五六千,换学校的话,更多。腰包不厚实,再多的想法都是白搭。
换班不成,只有让人捆上挨打。为了儿子,吃点苦头怕啥?东方婆娘未必不明白这个理,要么她也不敢对家长们如训儿子一样大加训斥。
有回挨训回来,和儿子谈心。要儿子端正学习态度,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特别是东方老师这样的师长。她高兴了,老爸就安生了。儿子不屑地回答,那个东方老师根本是在玷污老师这一神圣的称号。她比最势利的奸商还势利!你要是逢年过节给她塞个卡或者送些礼品,保证会看到她如花的笑脸。我们班上那几个老挨她训的家长都是些啥身份,不用说你也能猜到。
小小年纪,咋敢这样作践老师?
我敢作践她?让她知道不生吃了我!老爸这事也怪你,为啥不混得好点?自己受辱弄得儿子跟着抬不起头。我们班刘欢的老爸是个小局长,东方老师每星期至少两次向刘局长汇报刘欢的学习情况。
见朱小石拧起眉毛呼吸变粗,儿子笑嘻嘻地说下回我尽量不惹事,以实际行动减轻您老人家的负担。我要写作业,再见。
儿子去写作业,朱小石半天没缓匀气儿。他不明白现在的老师咋和老三女婿一样素质低下?后来的一件事证明儿子没冤枉东方老师。有天,听到那婆娘的召唤,朱小石正好发烧,浑身如棉花样没一丝力气,就让小芳去听训。路上,小芳遇到三女婿。是日,三女婿刚从麻将馆出来,这一轮切磋手气极佳小赢四千多,心情美妙得不行,见小姨子愁眉不展上前关心。听明原委,宽心道狗日的能吃人?小事一件,哥陪你去。凭她敢姓东方,哥就有意见。三女婿自称是欢乐家超市老总兼法人代表、县政协委员……东方老师脸上的坚冰稀里哗啦的融化,忙请坐下说话。三女婿邀请东方老师到茶馆或哪个包间谈谈外甥的学习的事,顺便表达一个学生家长对东方老师的谢意。东方老师忙说改日吧,有的是机会。像报纸上常讲的那样:双方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交换了意见。最后,互留手机号码握手告别。
小芳绘声绘色地讲完见东方老师的事,对东方老师的亲切、和气进行了高度赞扬,怀疑朱小石懒得和老师沟通才故意编排东方老师,还有在我们娘俩跟前邀功请赏的意思。
朱小石有口难辩,恨死这个看客下面的东方婆娘。
接下来的一月中,朱小石遇到借钱不还日子过的挺滋润的朋友;把自己训得狗血喷头的居委会主任;领失业金让他跑过十八次的机关办事员……他们都有自己的固定线路,而朱小石却像一只乱飞的小鸟不时地闯入人家的领地。
无法躲避,朱小石异常郁闷。业余时间基本都是躲在家中靠无聊的电视剧打发光阴,生命的热情一点点消失,他有时感到自己快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天,前同事邀他去终南山紫竹林去散心,还说那儿住着不少修行人,听听他们谈佛论道或许能改变我们目前的心态。不好推辞,朱小石坐上同事的摩托车如小鸟般飞向紫竹林。到山口,弃车步行。同事介绍说前面不远处是黄叶观,住持黄道长是个得道高人,能掐会算,可驱鬼役神功夫了得。咱们老板要是请黄道长做回法事,工厂肯定还在,咱们弟兄也不会四处散落找饭吃,都是命啊!感叹完毕,同事又说咱和黄道长吃过两顿饭,有点交情。走,先去拜访他吧。反正是散心,去那儿都行。
脚步轻轻地进得客堂,黄道长正和一个体形肥硕的人谈话,主要是黄道长在滔滔不绝。见他俩进来,黄道长嘴没停只点点头,示意坐下。
朱小石打量一眼黄道长有几分失望。电视上那些得道高人都是一派的仙风道骨,给人以既威严又亲切的形象,而眼前这位满脸的烟火气和红尘中的你我没啥区别。说啥都不像个得道高人,倒像个……朱小石努力地回想一番,想起来了,他像电视剧《西游记》上和孙悟空斗法的虎力大仙。
半个小时过去,黄道长谈兴依然很浓。对坐对面的人视而不见,从这点看,该黄有点高人的气象。朱小石偷偷看一眼胖子,原来是外号叫张三疯的高中同学。不怪黄道长专心致志地和张三疯对话,张同学是官人么,听得高兴,黄道长好处大大的。
如果张三疯局长对老同学客气点儿,朱小石还有打招呼的理由,可张官人对如朱小石一类混得特别弱势的同学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想到等会儿要面对面,朱小石听黄道长论道的兴趣全无。何况,这样一个让酒色财气熏染得不成样子的人由指望他讲出啥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话?不听也罢。
朱小石起身望外走,同事追上让再坚持会儿。朱小石回答我有些不舒服。那咱们到后山石佛寺听师父的开示去吧。随便走走吧。朱小石对修行人完全失去信心。
朱小石原本是有固定线路上下班的,却让别人给弄丢了。
十几年前,朱小石领工资的地方迎来了又一次红火日子。产品价格大幅上扬还供不应求,利润滚滚而来。正应了一句老话:大河有水小河满。超产奖、综合奖、节能奖、全勤奖等等,除工资外发钱的项目有七八项,不到一周就发回钱。腰包厚实了,人的精神面貌随之变化。从化工厂走出的大小人一个个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样子,如一首歌唱的那样;我们走进了新时代。
有人预言:这种势头保持三年,我们化工厂的设备就能上一个台阶,在今后的竞争中将更具有实力。然而,有人瞄上厂长宝座。在日后被工人戏称为“末代皇帝”的江老板,暗地里组织一帮人以清查腐败分子为由向前任老板发难。几经折腾,江老板如愿以偿将一手提拔他当上厂党委副书记的老领导哄下台,自己君临天下。这场不流血的战斗严格说是没有胜利和失败之分,因为忙于争权夺利无暇顾及生产经营,为工厂日后的迅速衰败埋下祸根。
张老板是花拳绣腿的把式,谋人内行谋事不行。他上任的第一把火是对中层大换班;第二把火是成立了妇联、老龄委等和政府一致的科室,中层干部骤增一倍;最后才是制订一个十年计划,这份假大空计划的炮制者大言不惭地扬言在十年内将化工厂建设成为一个国内一流,全省瞩目的综合性化工企业。具体操作时,那个享受副厂级待遇的企业计划发展部歪点子一个接一个,股份制、引进外资、租赁承包……时间的推移,依然挡不住生产经营走下坡路的趋势。最明显的标志是各种名目的奖金逐月减少,直至取消;工资由全额到打折乃至拖欠,工厂解散时欠下长达十个月,每人上万元的饭钱。
朱小石一直困惑于一个问题:江某人亏损的年头和他当老板的年头一样长,可起监管作用的上级那里去了?眼睁睁让一个败家子将上千人的饭碗摔成八瓣,然后狠狠踩上一脚。老少爷们儿固然是沉默的大多数,但并非没有一点行动。在这个厂变成姓江的个人企业进程中,一封封举报信飞往有关部门,而这些群众的呼声似乎对着空旷的原野喊叫,一点回声都没有。是有那么几回传说江老板大限到了,过一段时间证明是空穴来风,江老板那大大的脑袋仰得比过去更高……
工厂在划句号之前,有一段并不长的过度。停产时,大伙见没指望骂了几声娘无可奈何流向社会找饭吃。朱小石比较幸运留下来守摊子,一个月拿几百块钱勉强度日。半年后,房地产商派人接管,朱小石才算正式失业,开始自己的打工生涯。没想到为走路都这么费神,以后的日子真不知如何度过?
在一次又一次变换线路中,他走的路越来越长,动身的时间越来越提前。打的太贵,骑自行车又没地方搁,只有委屈两条腿!直到有一天碰到前任老板。
穿着一身名牌运动衣的老板,手里舞着把亮闪闪的长剑,在健身广场熟练摆着各种造型。这个老混蛋一生最大的功绩是成功地把一个工厂搞垮贱卖给开发商,使一千多老少爷们失去工作岗位,而他自己却体面退休。据说,他还捞到足以颐养天年的脏钱。
朱小石看见老板后没去上班,他想该换个环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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