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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户网友  发表于 2014-4-5 17:13:29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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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之死
大话民国
杨明是个甘肃外甥,从小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的老爸是残疾人,因为抽风,嘴巴歪向一边,压得一只眼睛半睁半闭,口齿不清,一条腿跛着,有点吓人;不知从哪里来,解放前后在井村落了户。杨明长得很好,大眼睛,高鼻梁,宽额头,高高的个子,腿长长的,能言善辩,没有读过书,略略识得几个字,不爱干农活,就是爱玩,玩就是他的生活;晚上带上几个小伙伴掏鸟窝,逛树林子,经常夜不归宿。杨明的家里是两间厦屋,盘着灶头,除此地面上再无家具,碗筷、被褥、盆子,就在地面放着,屋角一堆麦草就是床了,发馊发臭的气息糜烂其中,杨明很少在家里的,回家吃饭也是飞快,胡乱吃两碗米饭,或是拿着他老爸烙熟的饼子,张扬而出;在郑重幼时的眼里,杨明算是一个厉害角色,帮人打架,打人,被人打,尤其是村子间孩子们打架时,总是杨明张罗,打输了跑,打赢了追,发号司令,这时候杨明就是英雄。
井村不大,四五条巷子,一条巷子就是一个队,一个队的人热热闹闹的出工干活,吃饭时也是经常圪蹴在一起,聊起天来,煞是热闹,能打起来;邢山是小队上的保管员,长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很有底气:“狗日的杨明,风一吹就长大了,吃啥呢,喝啥呢,长的又高又大的,又不念个书,能说会道,在村里恁多的甘肃外甥里,就算他是个人咧”。一边说,一边端起包谷糊糊,就一口浆水菜,一吸一大口,太烫差点吐出来。张茂是队长,官职比保管大,自然不附和他,一听这话,他本来圪蹴者,站立起来,揉一揉大肚子,一撇嘴:“窝怂算个啥东西,有娘生没娘管的货,还算个人哩?”邢山一听,一笑,“茂娃子,你咋还不爱说实话,论个子,看长相,你窝两个儿子,能比的上,呵呵”,张茂自然不饶了:“山娃,你不要光笑话我,看看你自己,呵呵”。两个人为一个杨明,互相揭短,张茂生来矮小,娶了个婆娘更小,生了儿子还没自己高;邢山精明,老婆更精,生的儿子却实在有些马达,不咋项。甘肃外甥,他妈自然是甘肃人,在那几年的闹公共食堂时,从四川、甘肃来关中逃荒的人络绎不绝,一顿饭能娶个媳妇,井村的几个老光棍都在那几年一下成了家,还生下了几个娃,但是当娘的最后都狠心地走了,有吃的了,活过来了,就弹嫌了,几个老光棍太寒碜了,没法活人,走了,只是可怜这些娃了。
井村南巷子、北巷子是村子的中心,居住着两个小队的人口,杨明是孩子头,带领着郑重、邢可、等一竿子小伙伴,疯玩起来能把房子点着了;杨明会把两个队的娃们分开,然后玩藏秘的游戏,先让南巷子的娃们分散躲开去,藏起来,让北巷子的娃们去寻找,玩的时候夜色已深,寻的人找一晚上还寻不全对方,不是藏得多秘密,是自家大人领回家了,对方还傻呵呵地去寻找,能找个毛啊。或者是两个巷子的娃们分别携起手拉成队列,高高喊着:“菠萝南、菠萝北,看看谁能对过谁”,然后由本队一个人去冲对方的队列,从哪里对,冲开了会赚回来一个人来,冲不开队列,自己就被俘虏了,最后看谁家的人多,声声高喊,往往把大人都叫的眼热,很难决出胜负,就耍的热闹。
杨明感兴趣的是村子外头的树林子,联合邻村的叫李安的带领他们村子的猴孩子们来,一块儿玩。井村外有个很大的水潭子,好几丈深,几亩地大,年年会有人淹死,但还是年年吸引着大家来;杨明水性极好,扑通一声跳下水去,不见了,过好一阵子,才在大家的惊愕中出来,他早已潜水到了对岸了,他自己讲,他是泅下去,到了底,再捞起一块石头抱着,一步一步走到对岸的。在杨明的带动下,大家扑通扑通也跳下水,会游的泅到好远,不会的,会两个手摸着浅处的石头,在水面飘着;郑重、邢可们不久也就会游泳了。
井村有电视了!四邻八村尽知,呼朋唤邻地来到井村,晚上把井村挤得满满登登的,书记只好让人把电视放到唱大戏的戏台口,再垫上个木椅子来,戏台下几千人围着看。黑白的电视屏幕,在入夜后显得越发刺眼。杨明很热心,每夜凑在电视机跟前,心甘情愿当放电视的电工的跟班,帮忙干着干那,抬电视,取插座,摆弄个电视天线什么的;不几天后,电工烦了,不积极了,放电视就成了杨明的事了。电视节目不多,可选的频道少,刚开始就能看个中央台,里边经常咿咿呀呀唱的京剧,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是台子底下的人还是很热心地看,直到电视机说:再见,各位晚安!
郑重、邢可们上学了,杨明自然是不上学的,不是别人不让,或是上不起;是在这件事上,他和他老爸绝对的一致,上学能当饭吃呀?不当饭吃的事能少干就不干。他们父子也绝对不会去医疗站去看病买药,有病了,扛扛就会好,花钱,不是没钱,是不花。
到八十年代,农村分地到户,各家各户单干,没有生产队的约束了,人口渐次流动起来,不久杨明在井村消失了。
土地承包后,井村变化很大,原先闹哄哄的南巷子日渐安静,只会在农忙时节,缝年过会,能恢复往昔的热闹。郑重在离村子不远的中学上学,邢山的儿子邢可早就不上学了,在家里改造地球了,张茂的队长早让人顶了,大肚皮里的肥油发了飙,越发胖的走路都成问题;不知不觉中,“三转一响”的四大件,已不再能炫富了,什么三转,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什么响,是收音机。这一天,刚刚放学,南巷子口聚集了一大群人,叽叽喳喳,议论着,吵闹着,哪被围在中间的,赫然是杨明!
郑重挤进去,听见杨明哼哼唧唧的唱着歌,啥也听不懂,手里提着的一个长方匣子在响着,里边咿咿呀呀的女声,软骨哝哝,杨明在学着唱。
“杨明,杨明”,“你提的是啥吗?不是收音机吧”“肯定不是,收音机才屁大吗”
杨明一脸得意:“是双卡双放的录音机”。
“看杨明的裤子,那家伙,裤口比腰还宽”。“这叫喇叭裤”。“杨明,你哼哼的是啥?”“是邓丽君的歌,这带子是禁放的,收音机里不让放的”。
杨明要的就是这效果,把个井村人都镇住了。杨明在得意一番后,才一个一个和村里人打招呼,看见了郑重,“哈,郑重,几年级了?”“六年级了。你势美得很”。“美个毬,能美到哪里去,看我的头势!”
大家早注意到,杨明的头发像个烂烂担笼,又像个爆炸的毛球,更像个大帽子,太离奇了,不像人头了,像个烂鸡窝。
“这叫黑人头,有个麦克杰克逊,美国人,黑人,大歌星,唱摇滚,就是这个头势。”
“你有钱恁!”
“有个屁钱,我光是逛美咧,火车你谁坐过么,稳得很稳得很,端杯水放着,都湮不着,跟放在桌子上一样”,“一个人一个椅子,跟坐在炕上一样美”。“不管白天还是夜里,一样样跑,刮风下雨下大雪,还是照样跑”。
“西安省,解放路,人多的跟马一样,你往前光看见人脑袋,黑不溜秋一片一片的,啥也看不见”。
人群里,宁家兄弟在一块儿立着,老六宁耀祖眉毛一挽,不以为然地说:“胡煽乱谝,火车咋能稳成窝样”,宁耀宗也附和着他的本家哥哥:“火车不就是火车头拉着一串串铁屋子,在铁轨上跑么,有啥了不起,坐个火车,把你涨的没领咧。”张茂挤在人群里,也是一脸的不屑,“狗日的,能吹破天去”,人群里一阵骚动,说啥的都有。
“看看,你都不信,你爱信不信,啥时候你坐上一回,就信了。给你们说个锤子,不说咧”,杨明不耐烦了;提着自己的录音机挤出来人群,跑了。郑重几个跟着他也走了,也学着杨明的话:“跟这些人说个锤子呢,走,走,走”。跑走了。
到了晚上,杨明又给大家放电视了,因为是礼拜六,人很多,村子很多人都来村子的戏台上,戏台本来是唱大戏用的,大戏不常演,就把电视放在戏台上,给戏台口做了一个活动门板的围墙,开了个小门进出,就成了放电视的地方了。电视机放在一个带高脚架的柜子里。更多人见到了几年不见的杨明,问长问短不停,都是不骂不开口,杨明从小就是个贱名字,村人谁没事一天不骂几声的;但今天一看,不对啊,乌鸦变凤凰了,鸟枪换大炮了,这天不收地不管的野孩子,穿的人五人六的,看样子是不一样咧。
有人问:“杨明,你那个录音机呢,咋不见你放咧?”“放个锤子呢,没电了,用的一号电池,一次得八节干电池,咱村子的商店的电池不够用,放不成咧。别看小小个东西,费电的很。”“这几年,跑哪里去咧?得是挖人家祖坟去咧,发财了?”“挖坟?挖你家坟?坟里有个毬?”“哪你跑到哪里咧?”
杨明放着电视,电视老了,老是雪花一片片,他就把室内的天线左移一下,右搬一下,慢慢的就有内容了,是唱歌的节目,谁也不认识的女人,穿着洋气的裙子,杨明一看,打了一个唿哨,声音大的吓人,这是标准的流氓动作,碰见漂亮的女人,不敢胡骚情,就打个唿哨。台下的大人不由一阵骂声:“杨明,你是狗改不了吃屎!”
郑重和邢可几个,还是杨明的铁杆,围着他,杨明大方的很,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了大把大把的瓜子,给几个人,“吃,吃,,”“咱村子屁都没有,光有个瓜子,还尽是瞎瞎货,吃一口,没把人给苦死呢”,郑重他们可是不常能吃这玩意的,一毛钱才一把多,贵的很。
“你看窝娘们唱的啥吗,啥祖国啊,啥母亲啊,放他娘的屁,祖国是啥,党又是啥,谁管咱吗,又是塞北的雪,我爱你,爱个毬,下雪还爱呢?把人都冻死咧,还爱你,塞北的雪,这狗日的脑子坏了。不过你看,长得就是亲,脸白的很,看看窝前头,看窝后头,都大得很”。
电视放着,人越来越少,许多人都因为杨明才多呆了一阵儿;电视内容越来越安静,到最后竟然在上课,是什么电大的教学课,看个鸟,但是没有别的台了,只能放这个,要不就得关电视了。 杨明的瓜子还是源源不断的,郑重吃的舌头都麻了,邢可吃一口唾一口,这家伙真倒霉,老是吃到瞎瞎瓜子。到最后,两个人实在困了,就拉了对方偷偷溜了,不敢让杨明看见了,不仗义陪他,但是太困了,跑了。
井村地处僻壤,沟叉多水地多,地分到户,村人大多种水稻,到秋日稻浪千重金黄色,蛙鸣蝉声和相远,很有一番水乡貌。每到夏忙时节必是每家每户的大事,刚交五月的粽子节,村民就四脚朝天的忙乱起来,先是割麦子,在毒辣辣的日头下,挥着镰刀撅着屁股,一镰一镰地割麦,割下来后,得捆成麦捆,再竖将起来,摆在地头,到傍晚时分用扁担担或是用手臂抱着掮过田埂,垛在架子车上,拉回到晒谷场去晾嗮;在大天毒日头下,等到麦秸干被嗮的干梆梆的,用手扶拖拉机或是用牛拉着石碾子在场上碾压,直到麦秸成麦草了,那麦粒自然就脱出来了;把麦秸用木叉椯起来,抖落掉麦粒,用木锨收麦粒成堆,等到夜幕降临前,下山风来了,有一个壮劳力用木锨把麦粒一锨一锨绰起来扬到天上,形成一条固定的抛物线,一次一次,风吹走麦粒中混杂的尘土杂质等,将麦粒留下,成一个干净的麦堆,这就叫“扬场”;是个技术活。
这才是夏忙的一小半活路,井村夏忙的大戏是种水稻,男女老幼齐动员,家家恨不得让灶王爷给自己家扛活,那时候,一个男劳力就是金不换。宁家的老九,宁耀宗,长着牛铃一样的大眼睛,跟人一说话,两个牛铃一闪一闪地,鬼灵精透,他知道杨明和父亲两个人的地,不算什么事,两个男劳力,很快就干完,就谋划着咋能让杨明上他的道。正想着事,他老婆翠翠娃一嗓子“吃饭了,还发你娘的呆”,把他吓了一跳,他看着老婆一脸的贱相,不由得笑出声了,呵呵,有了,就趴在老婆耳朵根嘀咕了一阵儿,翠翠听完,一把推开自己的男人,嘴里骂:“你狗日的就不是个人”,一边咯咯的笑起来,也没有十分反对。两口子说着话,已经忙着张罗起来,翠翠踅到巷子里,找到了杨明,说你九叔寻你呢,杨明就来了。刚进门,那宁耀宗两个牛铃闪闪着,脸上堆起来谄媚,说:“这两天闲转啥哩,你也不来叔这屋坐坐,嗯,窜谁家媳妇厦子屋里不出来了,小心人家男人把你狗腿打断了”。“看叔你说的,我能去哪里,胡转们,”“你听叔说,没处去咧,你来叔这里,要吃啥,言传一声,让你婶子给你做,别见外道了。”“还有,你看看,叔这里你啥能用,你就拿,这,还有这”,宁耀宗随说随比划,好像马上就要给杨明一样。
杨明说:“九叔你说啥吗,我现在穿的啥,你有没的?”“那可是,你发财了,这几年,弄得下一万元,你成了万元户,叔好沾你的光呢”。宁耀宗话锋一转,问杨明:“有钱了,你想不想弄个媳妇,要不要,嗯?”
杨明一下子眼睛贼亮起来,“要,媳妇,肯定要,”
“那叔给你说一个,保你满意,行不行?”
“谁?”
“你急啥,你不用管,叔给你说的,包你满意。”
宁耀宗的老婆翠翠,姊妹共六个,一个赛过一个好看,最小的跟杨明的年龄差不多,杨明是知道的,话说到这份上,由不得杨明不胡想乱猜,这宁老九的小姨子,花骨朵似的,人前人后哪个不眼热,要能娶回去搂着睡觉,美日他咧。心里美得受活,脸上不由得笑的脸蛋子乱颤,把个宁耀宗叔长叔短地叫,一叠声许愿,只要叔有啥活,想干啥,只管言传。
夏忙,杨明给宁耀宗干了整整一个月,把自己长这么大没干的活干了个遍,没出过的力出尽了,在未来媳妇的招睐下,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是白干了一个月,连和宁家小姨子说的话都有数,那小蹄子是来过她姐家几次,跟她姐一个风骚样,大夏天的穿的周周整整的,梳着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两只大眼睛黝黑发亮,可是看都不正眼看自己一眼,他也怪自己发贱,八字还没一撇,给人家出的是牛出的力气。收麦子,还好,不过是热一点,脏一点;可是到了这水地里的活路,把人干的都想一下子困死算逑了,那刚刚割过麦子的麦茬地,每根麦茬就像一根钢针,拉着那倔牛在前头走,宁耀宗在后套着犁吆喝,牛耕地时,是十二分不愿意,犁头刚一入地,死沉活沉的,把耕牛挣得光想着脱缰而逃,人不拉着,连一丈也犁不出去,这也不能怪牛,因为在先前生产队是双牛套犁,现在私人都是一牛一犁,真是:宁叫挣死牛,也要种下田。等犁好了地,把水放进大田,那叫闷地,得水足不漏,再用荆条爬犁搂平,又是人前牛后的耙着,从地头到地尾,一趟一趟,一遍遍,转的牛都晕了,这算把地整好了。那边女人老人可不敢闲着,早在稻秧地里拔秧苗了,坐个小木凳,用手一根根从秧田的秧床上拔出秧苗来,再扎成小捆,小捆必须去水渠里把秧苗的根土涮干净,根发白叶发绿泛着精神,再分开再捆成大捆,用一根长棍担在两边,担到大田;这时候大田刚刚闷好,水下的泥不硬不软,太软了吃不住秧苗,太硬了人手插不进去。撅起屁股开始插秧,这个活女人是干不成的,太累了,用手把秧捆分开,左手里攥一把,用小臂再端着夹着一大把,右手往田里插,插一行退一步,每行四束,一束四五株秧苗,闷好的地必须插上秧苗,最怕水干秧死,一场空;从秧苗进了地,就不能断水,要不断水,就得人去灌溉,水从水渠上游来,从上游一家挨一家轮到下一家,轮到谁家就是夜半三更也得上地头去,过期没有及时到地里浇水,就得等到下一轮,那可能就是水干苗死了,颗粒无收。杨明长在井村,知道农活累,那是要人命的累,眼看着宁老九还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这媳妇能不能摊上还不一定呢,咋办,走人吧,又回西安了。
宁家老太爷中过前清的举人,四书五经传给儿孙不少,阖族以念书为大,到了民国兵起,宁家又出了个国民革命军的团长,家族很兴旺;到了这宁三代,顶着地主富农的帽子,连个媳妇也是天南海北拐带来的。宁老六叫耀祖,会泥瓦匠却坐不了脊头(农村盖土房时在房脊苫瓦的是把式叫坐脊头),能整篇整段地背诵《毛泽东选集》,却白字错字百出,是农民却善于投机,身长力大,能言巧辩,在井村一带算个人物。他看杨明猛地从城里回来,头面脸面大开,分明是发财了,心头乍热,很想知道这怂娃咋发的财,他能发财,我就能日天呢。
宁耀祖看杨明去西安了,跟着屁股也窜进了城,杨明的落脚处他早套出地址来了,一踅进杨明的门,把杨明吓得一大跳:“六叔,你咋来咧?”“叔来看你。”“看我?我有啥看的?”“看你娃咋挪腾的?”“我胡整恁,你能看上”“谁不是胡整?”
宁耀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笑一笑,“给你讲个故事,真人真事,听不听,嗯,我早年跟咱村郑老二跑过,窝怂把我引到尖山上,手往山下一指,说,瓜侄,你看你看,你看山底下跑来跑去的啥,嗯?是鳖,是王八,捉鳖,你会不会,就是哄人,你一辈子能捉多少鳖,捉不完的,懂不懂?哈哈”
“那是,六叔,你是前辈。”
“谁不是胡整,能整来钱,谁就是爷,你能给叔一碗饭吃,你就是爷”。
杨明赶紧摇头,摆手,大声说:“不敢,不敢,六叔你来,是你看的起我”。
听说杨明来了客人,他的两个邻居也是生意伙伴赶紧来看他,是两口子,女的叫“二丫”,描眉画鬓的,穿的妖妖艳艳的,脸上脂粉厚堆着,掩着眼角的皱纹,一见宁耀祖,先握手,把农村人吓一跳,一说话,更吓人:“how are  you,”杨明在一边赶紧给解释,“二姐说的洋文,问你好”,忙又给两边分别介绍对方。
从此加入了宁老六,四个人开始搭伙,每天胡吃海喝,白烧酒,香槟酒,啤酒,顿顿有,炒熏肉,吃罐头,称兄道弟,不分男女老幼。宁耀祖是农民进了城,贱命踏贵地,好活得很,心里想这才叫日子嘛,有肉吃,有酒喝,管他娘仁义道德,比井村的那些土鳖来,天上地下!
杨明的生意,从寻亲开始的,他去甘肃是找妈的,他老爸说的地址不准,在甘肃飘了快半年,才找到了舅家,母亲早就死了,舅舅家穷的可怜,就离开了,绝了这门念想;在寻亲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活命的路,把甘肃的药材弄到西安来卖,差价极大,有人一直在搞。最初,他在甘肃弄点药材,用很少钱,想办法混上火车,从不买票也没有钱买,东藏西躲的,或是烧开水的锅炉车厢,或是运煤的货车,能趴上啥车坐啥车,只要不掏钱,给列车员磕头下跪递烟送水,让人家行方便,捎带你到西安,还动不动就会被扔下车去,几次好悬没摔死。到了西安,药材要出手,没有介绍信,谁敢收你的药,走黑市,西安有好多,所谓黑市,就是天亮以前经行交易的市场,凭着天生的聪明劲活了下来,还发点小财。碰上了“二丫”两口,开了天窗, “二丫”谁也搞不清她的岁数,她男人老景,大烟鬼一个,黑吃黑的行家。那女人张口就是绺子,黑红两道通吃,河南话、北京话,夹枪夹棒的英语;过滤嘴的纸烟不离手,两根手指头熏得硫磺一样黄;那男人纯粹就是她养的一条狗,叫打谁就打,叫干啥就干啥;在西安的几个黑市鬼市,东门里、土门、火车站、解放门,神出鬼没。几个人干药材经纪,专收甘肃客贩来的药材,杨明识货,碰到好货绝不放手,能骗就骗不含糊,让“二丫”几个人扮成工商管理员,戴个红袖标,一叠声吆喝,能吓的老实的甘肃人乖乖交出东西;碰到硬茬子,不吃这一套,就硬对硬,看谁更横,能抢就抢;再不行了,就用得上宁耀祖那如簧的巧舌,说的死人会点头,压价压到最低价收;再高价出货。
做生意,关键是扎势,得像个城里人,不然真的城里人会看不起你,接着会欺负你,各种坑蒙拐骗,针对的不会是城里人,只能是乡下人。西安省的那条路上不是危机重重:你下饭馆吃饭,要先问好价,不然吃碗干面,得掏出十碗大肉的价;走路得长眼,那路边摆摊的戴个墨镜装瞎子,你稍微走近了都不行,他立马甩掉眼镜,撸胳膊挽袖子和你理论,还没说两句,一大群人涌上来看热闹,你以为人多会有人给你主持公道,错了,一大群人十个里有九个是托儿,围你个水泄不通,旁人连看热闹都看不成,你只能认倒霉,掏钱买平安;更有穿格子花衬衫戴蛤蟆眼镜的混混儿,三五成群横冲直撞,你躲不及就得挨一顿臭揍,弄不好,那家伙一把弹簧刀就戳你,戳死活该。扎势,就得和城里人一样,杨明的势就是一个混混儿,爆炸头,喇叭裤,花格子衬衫,蛤蟆镜,那喇叭裤绝对要长到拖地,花格子衬衣绝对要洋派,不能洗,连衬衣领子上的污垢都是洋人的,因为这衣服国内是买不到的,衬衣、喇叭裤都是内地人跑到香港旧衣摊贩回来的。宁耀祖果然不是平地卧的货,来时间不长,却学的快,买了套西服穿上,还扎个领带,很像个领导,那领带跟一根栓狗的绳子一样,是拉链式的一抽就好,很有气势,加上天生的口才,一脸的豪狠劲,很快成了精。
宁耀祖回村时快过年了,走进村子,谁也想不到这西服领带的领导是他,见人就发纸烟,说是大前门,贵得很。刚好村子里有人在杀猪,他一出手就割了四十斤,把村里人吓一跳,这家伙,几乎把半个猪给买了,临走还买下了猪头、猪下水。真是发财了,村人嫉妒,没人问他干啥营生发的财,他自己憋不住了,就串门乱谝,左邻右舍才慢慢知道,原来和杨明搅和在一起,干的那些投机倒把的营生,这家伙,干的啥事吗,不是活偷匪么,发的黑心财。
郑重家过年紧巴巴的,杀猪卖肉的就在隔壁,他娘一个劲犯嘀咕,不买,怕人笑话,买少了吧难看,买多了哪来的钱呢,拖过了晌午,没有人了,才去割了不到二斤,让拣肥的剁,吃肉是指不上了,就是想炼出脂油的,炒菜调干面有点味道。郑重知道娘的心思,心里不高兴,他从小就吃不了肥肉,肥肉进了嗓子眼会呕出来,一口也吃不进去,买回来的肥肉,他连看也不看,咋吃哩。打懂事起,就被告知自己家是地主,是受到压制的,不能和旁人一样,那些对门的、邻家的房屋原来都是自家的,是政府打倒地主分给贫下中农的,地主的娃谁都能欺负。他娘在家偷着骂,井村这些土牛木马、泥母猪成了精了,吃的猪狗食、出的牛马力,却一个一个跟狼一样,动不动咬人,也不怕把牙蹦了;骂归骂,却再三再四叮嘱郑重出门少说话,不要得罪人,祸事从口出,小心加小心。郑重夹着尾巴进进出出南巷子,不是怕贫下中农,实在是怕遭家里大人埋怨,本来就是一个村子的,哪分什么地主娃贫农娃的,在一块耍,谁力气大,谁点子多,谁撑的硬,谁就是老大,爱哭闹的,怕事的,怂包的,就是孙子,就得给老大当牛做马,跑腿打杂。杨明是南巷子的异类,他家是贫农,还是赤贫,在那个年代里,越穷越光荣,越穷就越横,但是他没有,反过来呢,他不会拣人交往,和谁都是朋友,大的叫哥,小的称兄弟,出门耍横挡拳头,半夜趟路走前头,在南巷子北巷子很有号召力;但也招来大人们一致的谩骂:“狗日的杨明,整天里偷鸡摸狗,混吃混喝的,把一巷子的男娃都祸害了,几时叫老天爷把狗日的收了去,害人”。
郑重从宁老六的神侃大谝中,知道了杨明的事不少,心里很为杨明高兴,有钱了,阔了,势也扎起来了,那是有本事,管人家干啥,能混出农村去,还能混出个人样,是造化。
郑重已经是七年级的学生了,天还没明透呢就得起,跑二里路到校,再跑半个钟头的操,上一节课的早自习再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到校上课;过晚饭点,吃完了饭还得去上晚自习,两个钟点才放学回家,回村时,快半夜了。上学的路,会穿过河滩的树林,趟过河水到对岸,白天绿树杂花,晚上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白天好玩,晚上有点瘆的慌;这就添了许多的乐趣。在绿树杂花中,野兔出没,蛇类横行,发现了就一群人去打,打死野兔会剥了皮,打死了蛇挂在树枝头,长长的蛇身耷拉着,花花绿绿荡悠悠的,一不留神,头会碰上蛇,吓死人;大人说河滩里有狼,狼会吃娃,晚上要结伴走,郑重他们嗤之以鼻,有个屁狼,连个野狗也没见过,结伴走,或是吓唬女娃,或是去偷苹果梨,怕个鸟哩。
一天中午回家,娘告诉郑重:“杨明快死了。”
“谁?杨明?咋啦?快死了?”
“从西安省里用个三轮车拉回来的,都不会说话了,哎,可怜。”
“谁给拉回来的?”
“不认识的,还等在杨明家要钱哩,哎,谁给呢”。
“咋弄地,快死了?”
“谁知道,不是钱多的很么,还不是让人给害了”。
“谁害的?”
“你咋管的窝宽呢?快吃饭,吃完饭不准去看热闹,快死的人,阴气重的很的,周围小鬼都站满了,谁在旁边谁倒霉。”
娘不说了,郑重闷声不响地吃完饭,走了。刚出了门,邢可也刚出了门,两个人一对眼,邢可嘴里嘬了个旱烟袋,郑重一把薅了下来,作势要打,吓得邢可赶紧闪开,“跑你娘的脚,胆小鬼,杨明的事。”“还没死哩,快死了。”“咋回事吗?弄怂呢?这就死了”。邢可凑到郑重跟前,“让警察给打死的,身上还有警棍的伤呢。”“打死的,为啥吗,打死就白白死了,没人管吗?”“谁管?你让谁管?让书记管?书记人家管个毬呢?说杨明在外边犯下事跟村子没关系。”“书记能日他妈!死人咧,还不管,当他妈的屁的书记!”“你不知道,窝怂书记跟杨明有仇呢,杨明你还不知道吗,老爱作弄当官的,书记有个女子是个瓜子,老让杨明给用毛笔画的跟鬼一样的,你咋忘了”。
郑重满腹狐疑的;上学路上,学校里,三五成群的叽叽喳喳的,说着相同的话题,杨明快死了。
奄奄一息的杨明躺在门板上,应当是停箦的讲究,快咽气的人就要移到干床板上,他家没木板,就只有门板了,已经不能说话,不停地从眼睛里流出泪来;他爸咕哝着:“谁狗日的,把我娃给害咧。”宁老六坐公共汽车回来的,三轮车是他雇的,他发布的消息自然权威:“你们看见没?杨明的眼睛是个啥颜色,黄的,是肝炎晚期了,不行了,医院不要了。不能让娃死在外边,好歹还有个家,有个爹,拉回来,死在自己家好些。”
他这一说,把人都吓了一大跳,肝炎传染快得很,村子里几个人都死在肝炎上,一家死几个,厉害的很;有人觉得不对,杨明说不成话,可眼睛还睁开着,没见眼珠子发黄呀。邢山说:“杨明恁有钱的,有肝炎不去治,那不是瓜了么?”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搭他的腔。
宁耀宗一听,心里一动“对,杨明那么多存折,藏在哪儿哩,我得问去”,回转身去,又悄悄踅进了杨明家。
“歪嘴子,你听我说,你娃还欠我钱呢,给你说过没有,子的债要父还,你得还钱;听见没有”。
“欠你的钱?欠,欠你的钱?”
“对,欠钱,你现在还钱;快还钱,杨明,杨明,杨明,听见没?欠钱就得还。”
“我没钱,我拿啥还你的钱?”
“你问你娃,存折放那了,问,问,问”。
宁耀宗翻来覆去的拷问杨明,杨明已经弥留,啥也不知道,又问他爹,把小小的厦子屋搜弄得乱七八糟;声音越来越大,招惹的杨明家又满院子人,趴在门口,窗台上,大家很惊愕,“听听,说杨明欠他钱!”“他有他娘的腿的钱,怕是想弄人家娃的钱呢!”“对,哎,人杨明多有钱,还能欠他的?”“谝的美得很,叔给你说个媳妇,漂亮的很。”
宁耀宗问不出来,又急又气,看到一院子人,有些慌;听人说起自己夏忙骗杨明的事,顿时骂起来:“放你娘的屁,我能把妹子说给这狗日的,放你娘的臭狗屁!”他急了,明明没人说他的小姨子,他倒自己说出来了。人群里哄然大笑,没人答他的腔,都走了。
杨明死了。

    第二年,村里有人给孙子办满月酒,宁耀祖回来贺喜,在酒宴上喝过了头,满嘴跑舌头,摇头晃脑地,又吹起了自己的五马长枪来,“西安省,好地方,遍地是黄金,你拾不上是个瓜子,拾上咧是个爷;来,喝酒,划拳,邢山来,哥俩好,五魁首,咋不让出五魁首,我就出五魁首”。邢山一看喝的有点多了,就说:“六哥,不划拳了”,“喝酒,喝酒,喝,喝”。“六哥,你海量,酒量美得很。”“当然咧,这酒量是咋来的,练出来的,你一年能喝几回酒,我在西安省里,那是不喝酒不吃饭,那顿不喝半斤八两的,啤酒你喝过没有,度数不高,喝再多也不醉,就看你自己有多大的肚子哩。”“六哥你能喝多少呢?”“一洗脸盆子。”“啥?拿洗脸盆子喝呢?”“你懂个锤子吗,还拿尿盆子喝呢!”“你说的,拿盆子喝。”“西安啤酒,还是一瓶一瓶的,跟这城固酒瓶子一样大;吃酒喝肉,呵呵!美日踏咧,我还会说英语呢,三克油,就是谢谢你;拜拜,就是再见的意思;这就叫英语,美国人说的话。”
邢山几个人一听吓一跳,这中国字也认不了多少的农民,还会说美国人的话咧,又逗他:“六哥,那美国人,咋说的是英语呢?为啥?”
    “稼娃进城,怂都不懂,光知道个修理地球,英语是国际语,联合国说的就是英语,外国人都说英语,你个瓜锤子,跟外国人说话,就得说英语,懂不懂?”
“懂了,懂了,六哥,六哥,你能行得很呢,你还能跟外国人说话,你那英语谁给你教的?是不是外国人给你教的?”
“外国人又不会说咱的秦腔,咋给我教,你个瓜怂,我的英语是二丫教的。”
“啥,二丫,女人,六哥,你还在外头养了个小的。”
“胡说啥呢,养啥女人!老咧,人家会说洋话,教我的。”
“就是那个跟杨明来过咱村的女人么?又跟你混咧?”
“你不要乱说话,跟谁,跟谁,也不跟你,你穷的怂一样的,”
“那你这几年财发美咧。”
“发财,发硬材呢。城里人嗐的很,咱没钱看不起咱,咱有钱了,就想着法子糊弄咱,哎,一天让人撵的跟个孙子一样的;连个觉都睡不实。”“想睡瓷实觉,不会住旅社么,他咋撵你呢。”“住旅社,你个瓜锤子,你凭啥住旅社呢,派出所一查房,一问你,干啥来西安省,来几天咧,有没有介绍信,还想住多久,把你当个贼一样审呢。
宁耀祖嘴里说着,又一口闷下一杯去,喝高兴了,啥话都想说,有些话他老婆也没听他讲过,“没有介绍信,没有暂住证,先关起来再说,跟猫逮老鼠一样,凭啥逮你,你是啥,叫盲流,就是流浪汉一样,你还想住旅店。想得个美。”
“那杨明到底咋死的呢”
“咋死的?问谁去,你管毬的多,管我屁事呢,我,让人三轮车拉回来,连车费都搭上咧,二十块呢!”“我看乡里乡党的,给把人送回来,还有人怀疑,说我是谋财害命,我把命害了往风河一扔,谁知道呢,我送回来的是活人,不是死人,啥叫图财害命呢”,“好人当不得,好人当不得”。

二十年后
井村被西北科技大学圈在校园,村子阖村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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