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沿凉茶

精神游侠

    美丽的然乌湖，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松石，镶嵌在“318”旁八宿境内的雪山脚下。在瓦巴村临湖酒店的茶馆里，七八个人围了几桌，氤氲茶香缭绕。导游老王啜了口茶，扫视了一眼屋内，便聊起了一位游客。开始轻描淡写的，聊着聊着，大家便都感到他是在平复一些人被这个游客侵扰的不满和怨气。于是，一段奇葩的故事折磨了一个人几乎一夜未眠。

   他叫省力。和他的名字一样，他的一切都与众不同。分配房间，他拒绝与“体弱多病者”同住，怕“沾了晦气，影响财运”；嫌弃“手机党”，认定屏幕蓝光“刺眼扰眠”；“脚臭”的不行，“放屁”的不行，“磨牙、打呼噜”的等等一概不行，因为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足以惊扰他敏感的神经。于是，他成了旅行团里滚动的蒺藜，他自己也落得形单影只。老王无奈地说：“省力啊，咱团七个男的，你和六个都住过，都不对卯，你说，咋整？要不，你还是一个人住吧！”可省力怕多花钱，死活不肯。

   旅途中，省力的手机总在关键时分响起。他刻意拔高嗓门，洪钟般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哎呀，不就几十万，催什么催！”“那笔一百万的款子，让他们再等等！”炫耀的数字炸弹，一次次在游客耳边炸开，惹人心烦。打完电话，他总要环视一周，寻找“羡慕”的目光，沉浸在“成功”的幻境里喜不自胜，却浑然不觉周遭的沉默、侧目，甚至鄙夷。

    说到具体的事情，去年北京旅行这一次，绝对“可圈可点”。

    晚上入住的是老王长期合作的“红星宾馆”。老板热情，为每位客人送上一碗价值二十八元的“户县软面”作免费晚餐。省力夫妇端过碗，稀里呼噜，几口便扒拉干净，还情不自禁地赞口不绝。放下碗，省力老婆目光扫过房间，嫌弃地嘟囔了一句。省力立刻响应，手指马路对面霓虹闪烁的气派酒店：“这破地方不行！走，住对面去！”两人拎箱而出，老板脸上笑容一僵：“你们这是……？”“你们这儿条件太差！”省力毫不客气地撂下话，头也不转地跨出门去。老板摇摇头，未置一词，默然看着他们拖箱过街。

   未曾想，不到半小时，省力夫妇竟拖着箱子折返回来。省力脸色讪讪：“对面……没房了。”

   老王心如明镜，掏出手机，屏幕亮光映着他平静的脸：“喏，看看？便宜的380，贵的1280，啥房子没有，随便挑。”省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声音矮了半截：“太……太贵了。”

   一旁冷眼旁观的宾馆老板踱步上前，眼神如结冰碴：“二位，今晚小店恕不接待了。刚才那碗面，你们吃得痛快，转眼嫌我这庙小，要去攀对面高枝。现在攀不上了，又想回来？”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做人，没有这么办事的！”

   空气骤然凝固。省力老婆积蓄的怒火“腾”地炸开，猛推丈夫：“你个瓜皮！我就说了一句，你就要换地方！这下好，你叫老娘今晚睡哪里？！”省力被推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地回怼：“还不是你嫌东嫌西，现在倒赖我，红颜祸水！”“我怎么祸水了？你说清楚！”她嘶喊着扯住省力衣领就要抓脸。两人在大堂里撕扯起来，唾沫横飞，引得客人纷纷侧目。

   吵不出结果，省力老婆转向老王，带着哭腔：“导游，你管不管？你得给我们解决！”老王摊手：“登记好的房是你们自己退的。现在，我真没法子。”

   眼看僵持不下，老王叹气：“我再去跟老板说说。不过丑话说前头，成不成，都别怨我。”得到两人鸡啄米般点头，老王走向柜台。多年的交情，自有默契，一番低语，老板点头同意，但条件苛刻：那碗已下肚的“免费”面，现每碗收二十五元，两人五十；他们退掉的一百元房，按原价一百四十元支付，一分不能少。“同意，就住；不同意，请便。”老板的声音传来，省力夫妇如泄气的皮球，颓然应下。

   翌日清晨，团队集合出发。省力夫妇依然心有不平，怨声载道：“黑店，硬生生讹了九十块！”“就是，心太黑了，讹的钱，就让他吃药去了！”抱怨和诅咒声如苍蝇嗡嗡，挥之不去。

   老王一路沉默，直到大巴车前停下。他缓缓掏出手机，点开屏幕，径直伸到喋喋不休的省力夫妇眼前。屏幕上，赫然是昨晚宾馆老板给他的微信转账——不多不少，整整九十元。老王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块砸进死水：“老板托我问一句，到底是他不行，还是咱们自己……”

   话音未落，空气瞬间冻结。

   省力夫妇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仿佛被那冰冷的数字烫伤。省力的脸，从抱怨的涨红急速褪成死灰，旋即又如被滚水泼过，“腾”地涌上赤红，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颈。他喉结滚动，嘴唇哆嗦，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剩粗重的喘息。他老婆猛地埋下头，恨不得钻进地缝。两人僵立着，方才抱怨的底气连同那点可怜的体面，被屏幕上区区九十元的记录蒸发殆尽，只余下两张滚烫、赤裸、无处遁形的脸，暴露在清晨微凉的空气和众人无声的审视之下。

   北京旅游的尴尬和难堪，没有给省力留下半点的记忆和教训，他很快便忘了一切。回鄠邑后，省力去朋友处取回寄存的爱车。无处安放的张扬炫耀使他逢人便说：“我才旅游了七天，我那车就被狂飙了两万公里。车里一张二十万的单据也不翼而飞。”朋友闻讯，怒不可遏，直接追到他家里：“来，算算！什么车七天能跑两万公里？你那二十万的发票是什么东西？说清楚，我立马去税务局给你重开！”谎言瞬间被戳穿。在朋友连珠炮似的质问下，省力支支吾吾，额角沁汗。“你的嘴到底是横的还是竖的，今天必须说清，不说清楚，没完！”朋友斩钉截铁，不依不饶，省力只得一次次地狼狈祈求。最终，和解的条件是：“拿两千块出来，摆一桌，酒必须是西凤15年的，把你编排我说与的那些人全请来，当众声明是你胡说八道！”省力应允了，一场破财消灾的闹剧才终于收场。那天晚上回家，省力被老婆拒之门外，骂的狗血淋头，烂醉如泥的他就去街边的车里睡觉，早晨醒来竟发现自己俯卧在一棵行道树旁，一款华为Mate60的手机和一双刚上脚的金利来皮鞋也不知去向……

   …………

   茶馆里，袅袅茶烟在沉默中缭绕。窗外然乌湖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流云，也仿佛映照着人性深处难以言说的褶皱。一时无人言语，只听得杯中茶水渐凉的微响。

   吱呀一声，茶馆木门被推开，裹进一阵清冽的风。一个身影走进来——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大腹便便。那张带着几分熟络、试图融入笑容的脸，竟与故事里的主角模糊地重叠起来。是省力先生。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几乎同时，几个人自然地举起了手中的茶杯，彼此轻触，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然后各自低头，默默啜饮，仿佛刚才那场喧嚣从未被讲述。只有杯沿氤氲的热气，升腾，又无声消散在寂静里。有人，开始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省力脸上那抹努力的笑容，在众人默契的沉默和低垂的眼帘前，一点点僵硬、凝固，最终沉没，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他讪讪坐下，笨拙地为自己倒茶。滚水注入空杯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而响亮。袅袅白雾升腾，模糊了他低垂的、窘迫的脸。他最终没有端起茶杯，只是看着那热气徒劳地消散。

   窗外，然乌湖的水依旧映着流云。老王无声地收起桌上那只空置的、杯口已无热气的茶杯，瓷器轻碰，发出轻微的脆响——人间多少失格与喧嚣，终不过凝成他人杯盏边缘，一缕无声凉透的余温。

   茶，终究是凉了。

                     精神游侠  2025年7月18日

                   于西藏八宿县然乌镇瓦巴村临湖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