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狐缘

精神游侠

白首狐缘

  

  山风掠过青翠的山坳，呜咽着拂过李家坳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李老汉佝偻着脊背，雕塑般蜷缩在树下一块冰凉的花岗岩石上。他目光混浊，却死死投向村外通向南山的蜿蜒小路，又仿佛穿透时光的纱幔，落在更遥远虚无的地方。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七十余载的风霜，如今又被一层深重的暮霭笼罩，唯有那双偶尔闪动的眼眸，还残存着不久前被点亮过又猝然熄灭的光。

  村里人都唤他“老李头”，是终南山下土生土长、粗知经史子集的朴实农民。他常拄着锄头，对着田垄吟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曾感叹自己遇到了好时光，日子虽清贫，却也安稳如斯。老伴王婶与他相守五十载，相濡以沫，情深意笃。然而岁月无情，王婶终究先他一步撒手尘寰。那一刻，老李头只觉“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整个世界都失了颜色。儿女虽孝，但各有营生，分身乏术，无法常伴。接踵的孤寂便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残年，也揪着儿女们牵挂的心。

  亲戚邻里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都想为这好人“牵绳”觅个伴儿。邻村刘氏，守寡三载，贤惠能干，四里八乡赞誉不绝。在众人撮合下，两位老人见了面。刘氏温婉沉静，麻利干练，谈吐得体。老李头沉寂已久的心湖，被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涟漪，又如枯木逢春，悄然绽放。

  刘氏的儿女亦通情达理，特意从省城赶回山村，与老李头的儿女一道，在鄠邑城里张罗了一场热闹的“鹊桥会”。席间，老人执手相看，泪湿青衫；儿女们亦如释重负，云开月朗。两家人豁达明理，约法三章：二老互相扶携，共度晚年；百年之后，各自归葬祖茔；身后之事，子女依乡俗操持，互不牵涉。这份通透与敬重，赢得乡邻齐声赞颂。

  老人合住后，老李头仿佛换了个人。刘氏是个闲不住的人，手脚不停，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每日三餐不重样，荤素搭配讲养生。院落里两分薄地，瓜豆青翠，菜蔬丰茂。起居、卫生有条不紊：每日浴足，三日洗发，五日洗澡，七日换衣。出门时，衣衫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二人心情舒畅，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浑身是劲。白日里，一辆电动三轮载着双影，徜徉于钟楼、楼观、渼陂湖、天桥湖、草塘寺、重阳宫……遍尝三秦美味，饱览无限风光。餐饭时，总有小酒相佐，浅酌慢饮，把盏言欢，脸上映着微醺的暖光与满足的红晕。“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老李头常于微醺时，望着老伴低语。他们也学少年模样，手挽手于村头漫步，夕阳下相依的身影，透着说不尽的缠绵温存，羡煞旁人……

  村中修缮三神庙，需人夜间值守，老李头慨然应诺，只身前往。初秋夜凉如水，刘氏放心不下，抱着一床厚被，踏着月色摸索至村口。简易棚中，一辆板车用凳子支起，权作卧榻。刘氏一到，不顾一切挤上来。老李头素喜裸睡，她褪去外衣，如藤蔓般温柔地缠绕上去，将微凉的脸颊贴上温热的胸膛，轻声道：“挤挤暖和！”老李头握一把她胳肢窝处多肉且不乏弹性的地方，忘情地说：“你就是个狐狸精！”朦胧暮色下，老伴那柔软无骨的腰肢，温热匀称的身体，每一寸都令老李头爱不释手，只觉拥着人世间无上的珍宝。挤在这方寸之地，听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仿佛时光倒流，青春重返，这简陋的宿处，竟成了最温暖的港湾。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命运再次露出了森然獠牙。这神仙眷侣般的日子，竟如朝露般短暂。甜蜜不过两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症，便带走了刘氏。老李头眼睁睁看着老伴西去，只觉天旋地转，泪雨倾盆。送葬那日，荒冢前草木萧瑟，他佝偻着身子，对着冰冷的墓碑喃喃：“一朝阴阳隔，忽如商与参。老婆子，你走得这般急，教我情何以堪？”从此，他像抽走了魂魄，终日以泪洗面，眼神呆滞，形容枯槁。泪水无声滴落坟前宿草，唯有子规鸟凄厉的啼鸣，应和着他心底无尽的悲叹。自那时起，乡邻们便常见老李头孤坐刘氏坟前，一坐就是半天、一天，或喃喃自语，或痴呆地看云霓、看南山。无论天晴下雨，从未间断。

  乡邻们不忍见他如此凄惶，常来宽慰，陪他说话，偶尔也会提起那段短暂的“宿缘”。一次，老李头浑浊的眼中忽地掠过一丝异样光芒，他嗓音嘶哑，向一位至交老哥吐露了深埋心底、惊世骇俗的秘密。

  “老哥啊……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这缘分，怕是早就尽咧，老天爷……早就给过暗示咧……”

  时间回溯到刘氏去世前半个月。九华山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老李头和刘氏都是虔诚信众，自然相伴前往，还慨然捐了“百金”香火钱。山寺路远，距家二十余里，当夜便寄宿寺中。

  深夜，万籁俱寂，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天河倾覆，豆大的雨点砸在房顶，噼啪作响。老李头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首先想到住在女居士房间的老伴：“那屋子老旧，窗棂透风，会不会漏雨？会不会冻着？”这念头一起，便忧心如焚，再也按捺不住。

  他顾不得披衣，只着单薄秋衫，趿拉着布鞋，一头扎进漆黑的雨幕。山路泥泞湿滑，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狰狞的树影，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顶着狂风暴雨，跌跌撞撞奔行一里山路，直扑女居士们歇息的偏殿禅房。

  禅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风雨的咆哮和偶尔照亮屋内的惨白闪电。借着那转瞬即逝的光亮，老李头瞥见十几个女居士瑟缩着依墙而卧，显然都被雷电惊醒。唯独他的老伴刘氏，并未躺卧。

  她端端正正跪坐在一方蒲团上，双手结印轻置膝头，双目微阖，神情安详宁静得近乎圣洁，仿佛周遭的气象与她毫无瓜葛。窗外风雨如晦，电闪雷鸣，屋内烛火剧烈摇曳，跳跃的光影在她素净的衣衫上流淌。那一刻，在昏黄油灯与窗外惨白闪电的映衬下，她周身仿佛晕染着一层淡淡的光华，整个人宛如一朵白云，超然物外，纤尘不染。

  老李头看呆了，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爱与敬慕，竟忘了身处何方。他想笑，想夸赞老伴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又觉此情此景该当肃穆，便压低了嗓音轻唤：“老婆子，你……”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刺眼、极其惨白、仿佛要将天地熔化的巨大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落！它不偏不倚，正击中了禅房外一株高大的古树。那毁灭性的白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剑，瞬间穿透薄薄的窗纸，将整个禅房照得如同正午的白昼，纤毫毕现！

  就在这绝对的光明降临的一瞬，就在所有女居士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蒲团上端坐的刘氏，身影在强光中猛地一晃、一虚……紧接着，强光尚未消散，她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蒲团上蜷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那白狐体态优雅，皮毛在强光下呈现着绸缎般的光泽。它微微蜷缩着，神态安详，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人性的妩媚，静卧在蒲团之上，仿佛那里就是它栖息的锦茵玉榻。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女居士，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连一丝惊叫也发不出。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们的骨髓与灵魂。

  老李头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巨大的震惊与无法理解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他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啊”的一声惨叫未及出口，整个人便如一段被雷霆劈断的朽木，直挺挺向后砸倒，瞬间不省人事。

  偏殿的混乱惊动了寺中僧人。众人七手八脚将老李头抬至僧寮，掐人中、灌姜汤，忙乱许久，他才幽幽转醒。然而，那惊魂一夜的景象，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

  谁能想到，仅仅半月之后，身体一直还算硬朗的刘氏，竟毫无征兆地一命归阴，溘然长逝！更令人痛惜的是，在她弥留之际，竟未能对挚爱万分的老伴儿吐露只言片语，只是用尽最后气力，死死抓着他的手，以至指甲深嵌在他枯瘦的皮肉中，流出殷红的血……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情愫、难言的秘密与刻骨的不舍，都烙印进他的骨血里。

  讲到这里，老李头枯槁的脸上，泪水早已流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哀恸与一片空茫的死寂。远方层峦叠嶂，山影暮霭沉沉。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屈子徒卜居，孔圣惜获麟。老哥啊，我如今才明白，这天地间的玄机，真非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参透。从前读《聊斋》，只道是留仙先生笔下生花，演绎离奇。如今亲历，方知狐仙未必不如人美，荒寺或许真有良辰。妖啊鬼啊，有时反倒比人更善良，比官宦更仁义。”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沙哑飘忽：“我不怕……不怕她是真的狐仙，我只恨……只恨这‘假作真’的缘分太短！像断了线的纸鸢，迅疾飘向天边；像折了翅的孤雁，哀鸣飞回深山；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老哥啊，我后悔，后悔自己错失时光，虚度一生，于她们有愧啊！我只想告诉世人，若得真情，务必珍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才是人间至味啊！”

  山风依旧呜咽，掠过老槐树空寂的枝桠，也掠过老李头那越发杂乱空荡的院落。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与暮色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关于白首情缘与山中灵狐的凄婉传说，在李家坳袅袅的炊烟里，流转低回，久久不散。那曾经“活成神仙”的短暂欢愉，终究化作了坟前宿草上的一声叹息和子规鸟夜夜不休的啼血哀鸣。

           

                              河东幽人口述雨尘子之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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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年8月16日

小山

终南山下李家坳村，说的是李家岩么？